李揚:經濟轉型有很多誤區
效率轉型的抓手
全球各國重新尋找再平衡的過程,是未來世界經濟格局重塑的“序曲”。在“序曲”階段,各國一面處理危機時代的各種麻煩,但眼光也都在瞄向前方――尋找他們認為即將引領下一輪經濟周期的增長點,提前布局、積蓄潛能,試圖成為未來增長點的引領者,進而占領制高點,成為新一輪經濟規則的制定者。
這一局面,使中國促進經濟轉型、提高經濟效率,既是自主的抉擇,又具有很強的緊迫性。找到對的方向,用對的方式刺激產業發展,是實現效率轉型的關鍵。
《財經國家周刊》: 從美國與歐洲兩個大的經濟體來看,他們目前著眼的發展方向有哪些?給我們哪些啟示?
李揚:美國正在大力倡導的,是可貿易服務業。
這是一個新的全球趨勢。預計10年后全球服務中的可貿易比重會從現在的20%多,增加到50%。服務業可貿易規模將成為全球貿易的新推動引擎,比如外包、遠程服務、知識產權傳遞等等。
要提高可貿易服務的比重,需要提前做好大量功課,最關鍵的點在于深度信息化的發展。基于現代信息技術的移動支付、云計算、社交網絡和搜索引擎等,是推動服務可貿易化的主要動力。
現在美國是這一趨勢的主導者。中國的情況怎樣呢?我們在“十二五”規劃中明確地指出了深度信息化的方向,在市場層面有企業在推進,但是在各級政府的規劃中,并沒有提到一個足夠高的位置,而各部門之間的政策還缺乏統籌。
這造成一個結果,就是一面在推進信息化,一面是各地在繼續火熱地申請各種開發區、各種城市帶,抑或各地都希望建設金融中心。然而信息化的發展不需要一個有形的物理場所,很多工作與交易可以通過遠程實現;而各種“帶”、“區”、“中心”的建設,又是基于大面積的物理場所。二者沒有銜接,甚至在實際層面是沖突的。
可以說,不少地方政府的思路還相對滯后,對未來發展模式的定位還是落在大規模的圈地、搞固定資產投資上。
歐洲正在主導的,是綠色更新周期。所謂綠色更新周期,指的是綠色消費和低碳技術推動的全球設備和居住的更新改造周期。研究顯示,設備低碳改造的周期預計有10年,居住綠色消費更新則要長達30年以上。
綠色更新周期對制造業又提出了新的要求。在這種背景下,中國的城市應該抓住全球綠色更新的技術進步趨勢,通過政府的市場化引導,塑造在這一領域的領先優勢。
《財經國家周刊》:怎樣才能確定什么樣的產業是高效率的,而且是應該大力發展的?
李揚:要提高產業效率,經濟效率,要先提高制度效率。直到現在,我們在促進某一項產業發展時,總愛搞優惠政策,通過包括低價土地、低息貸款在內的各項優惠促轉型,這帶來的可能不是轉型,而是浪費,因為投入已經發生了,但產出在哪里?還不知道。
最好的機制,是讓市場去選。不要搞特殊的優惠政策,更不應由地方政府自行敲定一份產業目錄,標注出哪些是鼓勵發展的正項目錄,哪些是限制發展的負項目錄。而是要降低市場準入門檻,大家都可以進入市場去做,最后在競爭中市場會選擇最有效率的產業與企業。
政府管的過多、代市場選擇的教訓早已有之。上個世紀80年代相關部門曾討論過一個課題:中國要不要發展皮革行業。后來經過“研究”生成了一份政策建議,認為要限制皮革產業。
這一結論如何得出的呢?政策建議的報告計算了中國當時有多少頭牛,一只牛能剝幾層皮,一張皮有多大,進而能生產多少雙皮鞋與多少個皮包。再結合當時的中國人口,得出結論:中國不應鼓勵皮革產業的發展。
這是一個看似具有科學依據的結果。然而,今天皮革產業發展的結果又是什么?后來很多年中,養殖、生產的各項產業均放開,起初豐厚的利潤吸引大批人進入,而后利潤逐漸攤薄,在這個過程中,皮革行業逐步發展成了一個大產業。這就是政府計劃與依靠市場機制的差別。
未來,政府要通過各項改革,創造市場條件來實現轉型升級。這其中包括對現行的準入制度、稅收制度、金融制度、會計制度等進行重大改革,以此來實現在持續改善效率的基礎上推動轉型升級。
上海轉型是中國的試驗田
上海的產業轉型,是在全國率先進行的。作為后工業化時代的城市,上海的內需穩步增長,第三產業的比重達到60%。李揚表示,在發展速度上,兩位數增長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長期持續,上海要接受一個低速、高質量的增長。
目前,上海已經進入世界銀行劃分的高收入組。并且,上海已率先感受到經濟增長減速的問題。在這個意義上,上海的轉型實踐不僅關乎上海的未來發展,而且關乎整個中國的未來發展。
《財經國家周刊》:如何理解上海提出的“轉型”口號,這種大開大合的高調轉型,是否是上海目前最迫切的任務?
李揚:就全國而言,上海是率先轉型,它的人均收入已經逼近中等發達經濟體水平,靠投資拉動不行了,也到了國際上比較關注的節點上。所以上海的轉型有全局意義,不僅是全國,全球都在關注上海如何轉型。
上海轉型,目前面對國際、國內兩個環境。從數字上看,它是比較早的擺脫了對外貿的依賴。這是轉型成功的方面,中國整體是順差,上海是逆差,實現了內需為主,是上海幾年努力的結果。
但是另一條腿短了,就是投資。因為已經到工業化的后期,就沒有什么特別拉動經濟的大投資。從全國來說,普遍投資增長能達到20%到30%,而上海和北京這樣的城市,已經好多年投資增長是0,甚至是負增長。它需要尋找到一些新的拉動經濟增長的力量。這是它轉型中一個很重要的任務。
《財經國家周刊》:上海市最新統計數據顯示,人均收入已經超過1.2萬美元,經濟發展到現在階段,轉型應往何處去?
李揚:大的方向是內需為主,國內消費為主,怎么能夠轉化?其實是兩條腿,一條是服務業要發展,另一個是人均收入水平必須要提高。而且收入分配結構必須大規模地向居民傾斜。消費是居民的消費,從根本上說,消費要成長為國民收入增長的主要因素,就要提高居民收入。中央提了好多年,現在的收入初次分配中,勞動收入分配還在下降。
上海也在調整,根本方向是資本收入的增值要讓居民分享,政府財政收入較多用于公共消費。從這一點上說,上海的問題也是全國的問題,即如何從依賴出口和投資,轉為消費。
《財經國家周刊》:上海的轉型,有無國際經驗可遵循?
李揚:這是它遇到的另一個大問題,第一個是經濟減速,第二是趨同問題。就是談追趕。落后國家能否追上發達經濟體?理論上可以,但實踐中絕大多數都沒追上。比如拉美一些國家,起初很發達。但最終落下來了。
那么應該向什么方向轉?只重服務業現在看還不完整,制造業本身也有向高端制造業的轉型。
《財經國家周刊》:上海決策層對于產業結構的認識,也經歷了一個曲折過程。從服務業為主最終變為高端服務業和高端制造業,如何看待這一變化?
李揚:這牽涉到城市化和工業化的關系問題。前面已講,中國先有工業化,后有城市化,而且教育先行,人口素質是持續提高的,上海也是如此。我明確地和上海說,這是優勢。農村人口來到上海,要先能找到工作,他的勞動生產率從低效轉為高效,然后成為城市人,再有產業升級。
如果像拉美城市一樣,政府為了解決就業和社會穩定而發展服務業,檔次肯定上不去。
上海還未到只依賴服務業的程度。它和全國情況一樣,服務業效率不是特別高,在0.7左右,而且還在下降。就業問題突出,大量人口涌入,必須要發展高端制造業、戰略新興產業、信息化產業等。
我理解的經濟轉型,是生產效率的提高,而不是產業比重的變化。我們覺得各個城市不一定要刻意追求服務業比例的提高。俞正聲書記曾特意提到這個問題,他說你看現在三一重工要落戶上海,這是制造業。有些人說這些制造企業就不該落戶上海,應該轉移到中西部地區去,但三一重工所代表的是高端的制造業,高效率的制造業。
上海在商務成本這么高的情況下,還引進三一重工,其實遵循的是效率提高的邏輯。上海土地是寸土寸金,三一重工也會考慮配套、融資、出海等總成本。我們說轉型是總投入和總產出的關系,小到城市,大到國家。我覺得我們現在談轉型,對效率問題還不夠重視。
這個問題全國城市普遍存在,上海已經在探討這個問題。就是如何在轉型中提高效率的問題。不然就越不過中等收入陷阱這個坎。
《財經國家周刊》:上海轉型的一個目標是成為國際大都市,與發達國家的先進城市比較,上海的不足之處在哪里?
李揚:我們對上海總的判斷是,它對自身的處境已經開始有點感覺了。像減速問題、趨同問題,都在考慮。另外轉型,我們覺得發展速度上,兩位數增長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長期持續,要接受一個低速、高質量的增長。
上海之所以值得稱道,在于一些城市發展指標有相當大的潛力,比如潛力指數、效率指數、結構指數等。雖然水平不高,但有很大改善余地,走勢基本是向上的。
但成為國際大都市,要創造城市吸引力,解決人才引進問題。也許上海會采取新的人口政策,能不能敞開胸懷讓人來,提供就業、住房,大規模改造人口結構。但怎么吸引?商務成本和生活成本不要那么高。居住成本不控制,人就沒法進入。
我和俞正聲書記討論過,我說上海解放前絕大數人都不買房。日本、美國都是經濟隨房地產起起落落,德國就沒有這個情況。德國是租房的。不要讓房地產泡沫主宰我們的經濟,否則不管好壞一定過頭,造成現在的騎虎難下。
吸引人才和企業,需要配套的稅收政策,上海的難題在于,這邊喊著發展服務業,那邊稅收體系沒有變化,服務業是不斷交易的過程,有很多環節。但目前稅收體系完全阻礙服務業發展。
李揚簡歷
1951年9月出生,男,漢族,安徽淮南人,中共黨員。1989 年7月中國人民大學財金系畢業,博士。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、研究員,博士生導師;兼任中國金融學會副會長、中國財政學會常務理事、中國國際金融學會常務理事、中國城市金融學會常務理事,2001 2004年任中國人民銀行貨幣政策委員會委員。學術專長為金融學、財政學、宏觀經濟。1992年獲“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”稱號;1993年享受國務院頒發的政府特殊津貼;1997年人事部批準為“百千萬人才工程”國家級人選。(劉琳 魏洪磊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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